秋草枯,海棠红

□任 静

副刊
  秋海棠,开花在秋天。
  秋风乍起秋草黄,在秦岭山谷、潮湿岩壁、密林里、灌木丛中,秋海棠施施然璀璨绽放了,叶色娇嫩、光亮、花朵成簇,摇曳成一道风姿优美的景致。凝视那种别样的雅韵,不禁让我联想到曾在菜园里栽种的一畦秋海棠,每当秋虫呢喃的傍晚时分,西天晚霞为那畦海棠花儿镀上一抹光彩夺目的绚丽色彩,以及那个淫雨霏霏的不眠秋夜……
  秋海棠植株低矮,茎高不盈尺,叶片卵圆形,边缘有毛茸茸细锯齿,叶面翡翠般苍翠欲滴,叶底常有红晕,呈一片娇羞紫红。花朵硕大,花瓣绯红色,娇艳如人面桃花。当时选择在花圃里栽种秋海棠,是因为读过元代人伊士珍撰写的《琅嬛记》,其中一段话,甚是喜欢:“昔有夫人怀人不见,恒洒泪于北墙下,后洒泪处生草,其花甚媚,色如妇面,其叶正绿反红,秋开,名曰相思草,又称断肠花。”妩媚如美妇,忧伤痛断肠,这样的花朵究竟有多凄美?我望着新翻的菜园,兀自想象茂盛轻柔的秋草上,缀着一朵朵绯红色的秋海棠,那种半低垂的花朵,宛如美人春睡,那么娇艳,楚楚可人,怪不得古人名曰“八月春”。据传,唐玄宗曾用“海棠睡未足”来形容杨贵妃酒醉未醒、朦胧倦妆之态。
  秋海棠花、叶、茎、根均可入药。原本是生长在山林泉石之间的野草闲花,却因其恰巧出现在花木凋零的晚秋,迎着秋风含着白露绽放,花形多姿,叶色油绿柔媚,在风中摇曳幽幽仙意,填补了秋草枯黄、秋花荒疏的季节空白,深得文人雅士喜爱,常用海棠花来点缀庭院、客厅,或置于案头清赏。
  秋海棠二月发芽吐叶,八月开花,在尘世烟火里默默经历了春夏两季,眼见得自然界无数花卉姹紫嫣红,花枝招展,争奇斗艳,它们却悄然静立于古城郊野菜园,怀抱怒放的梦想,蓄势待发。当秋风猎猎劲吹,百花寥落,秋草枯黄之时,这才打开花苞,欣欣然向人们举起火炬般的花蕾。秋海棠开花之际,正值中秋时节,菜园子已褪去夏日蓬勃葳蕤的绿意,秋光澹澹,百草结籽,先是黄瓜下架了,接着茄子棵儿枯萎了,西红柿也陆续呈现了颓势,唯有一架绿叶婆娑、红白紫花摇曳的扁豆花,依然洋溢着生机,一串串悠然自得的扁豆荚,为都市楼房林立的小区增添了些许艳丽又透着朴实的田园风光。而在扁豆花架前面就是一畦盛开得分外灿烂的秋海棠,秋风吹过,秋海棠不再安静,花绽叶摇,红红绿绿在风中漾动着,像是妩媚俏丽的盛装女子临风把盏,秋天凉凉的气息里,氤氲了一脉淡淡的幽香。
  群芳老尽,海棠花时候。
  秋海棠清新风雅之姿,可入诗入画,自明清以来,深受文人墨客喜欢。海棠之诗,总关秋草秋意,明代诗人邵宝有“离离秋草缀红芳,春睡初醒又晚妆”,秋海棠春睡映现了诗人的审美情趣。而有过亡国之痛的晚明士人屈大均,则赋予秋海棠人格化的美艳,格外深邃动人,“何年人泪化,朵朵向秋开。叶已无情去,花犹有恨来”。秋露滴滴离人泪,风吹花蕊盼归人。秋海棠多像楚楚可怜、翘首祈盼的女子,立尽了秋风,站绿了秋苔。清代黄景仁的“颓垣缺甃胭脂色。断肠花对销魂客”,极致地渲染了落魄文人的苍凉凄美。“栽值恩深雨露同,一丛浅淡一丛浓。平生不藉春光力,几度开来斗晚风。”革命志士秋瑾的海棠诗既咏花,又言志,一个“恩”字,一个“斗”字,表现了诗人自比秋海棠的人生况味。
  海棠花苗是楼下一位老伯赠送我的。当时正是周末,我在新开辟的菜园里翻土,毗邻地畔上,一位老伯正在田垄上栽花,他围着菜园栽了一大圈花。那花只有三四片叶子,叶片肥厚沁碧,令人赏心悦目。一问之下,正是我梦寐以求的秋海棠。遂壮着胆子开口索要一两株,谁知老伯竟然慷慨地相赠我许多,我乐陶陶地在有限的小菜园里专门开辟了一畦秋海棠花圃。就此和老伯相识。老伯年近耄耋之年,背驼得厉害,衣着素朴,谈吐间隐约透露出一种不俗的气质。他脚上经常穿一双黑色老头布鞋,走路慢吞吞的,仿佛一片深秋的树叶,随时就会飘然落下。起初,并不知老伯名姓,我们见面一般只是客气地相互点头致意。老伯住在四单元一楼,平常自己做饭买菜。有时听见他在厨房“当当”切菜,若看见我刚好浇菜从窗外经过,就会停住手上的动作,抬头微笑一下,和我默然打个招呼。
  我每次去菜园,总能遇到那位老伯,他不是拿个小锄弯腰为菜蔬松土,就是举着一把小瓢浇菜园。老伯过日子节俭,追求低碳生活,坚持好几年不买一件新衣服,吃饭以清淡可口为主,淘菜、淘米水都不舍得倒掉,总要攒到水桶里,颤巍巍地提到菜园里浇菜浇花。我看见他提着水桶吃力的样子,急忙扔下手里的花锄跑过去帮忙。他总是笑着摆摆手,表示他自己能行!
  得知老伯酷爱吃香菜,顿顿离不了鲜香菜,有时还将香菜与小米辣一起腌制了下饭佐酒。我就时常拔一把香菜,轻嗅那种好闻的清香味,心情愉悦地走过去敲敲他家的阳台窗户,老伯闻声打开窗户探出头来,笑盈盈地将香菜接了过去,从不多言谢谢。
  后来和老伯的儿媳妇熟悉了,攀谈之下,才知老伯姓李,原先为房地产商,为子孙后代挣了一份厚实的家业。老伯的妻子前几年去世了,有四个儿子,每家日子都过得殷实滋润。大儿子在海南、珠海等地都买了别墅,每年十月后全家就去南方度假,过完年等西安气候逐渐转暖才又返回。老伯深恋关中故土,死活不肯同去。要给他雇保姆照顾生活起居,固执地拒绝了,多次表示他还能照顾得了自己。
  有一次,我和男友负气说出了决绝的话,他瞬间失去理智,顺手将我的一条项链扔到了楼下。当时天近暮色,狂风斜雨,昏黄的路灯下,看不清楚项链落在哪里了。摸黑找了一会儿,很快就被雨水浇成了落汤鸡。我本来近视,加上夜色愈浓,周围的能见度越来越差。只好近前去敲李老伯家的房门借手电筒。李老伯目光错愕地望着我的狼狈相,嘴巴嗫嚅了一下,一脸的疑问,不过他很快回身取来了手电筒。保持一贯的风格,自始至终,没问一句话。
  我打着手电筒,在菜园里和海棠花丛里,以及路旁大叶杨的缝隙里到处都找了一遍,终是无果!所遇非良人,我欲哭无泪,呆立在菜园里发了半夜呆。当我终于想通了,打算回家时,一转身发现李老伯正趴在窗台上静静地望着我。我把手电筒给他递过去时,老人的手竟然僵硬得半天握不住手电筒。那一夜,我不知李老伯在窗台上趴了多久,但我明白他是怕我出什么意外,便用那样的姿势守护了大半夜。那一刻,李老伯的身影,竟然与远在故乡的慈父的身影重合了,委屈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奔涌而出,和着霏霏秋雨,毫无顾忌地哗哗倾流而下。那段恋情无疾而终。李老伯用他的沉默寡言为我固守了一个隐痛的秘密。
  太阳晴好的日子,李老伯常常流连在花圃中,除草、施肥、摘去枯黄的叶子。有一次,他心情看起来很不错,竟然破天荒地和我畅聊海棠花的诗意,还兴致颇高地低声吟诵了一遍袁枚的《秋海棠》:“小朵娇红窈窕姿,独含秋气花发迟。暗中自有清香在,不是幽人不得知。”秋气萧瑟时节,百花凋谢萎落,秋海棠逆秋盛开,渐入佳境,展现纤丽娇俏的窈窕姿态,飘散幽幽清香……袁枚拿秋海棠的品格自比,表白自己归隐田园,性情淡泊,坚守晚节的志向。而李老伯呢,岂不是以秋海棠明志?曾经商海拼杀多年,一朝田园归隐,与世无争,布衣陋室,素餐简食,安心静做赏花人。
  苏东坡有海棠诗云:“只恐夜深花睡去,故烧高烛照红妆”。深秋的时候,我生病住院一段时间。等有一天我从医院回来,发现李老伯门前赫然摆了一排花圈——我的大脑瞬间短路了一下,才知道老人就像一朵秋海棠花,已经在暗夜中安然熟睡了。我悲伤地跑到花圃里,绯红色的秋海棠花瓣边缘有一圈铁锈红,仿佛烧焦了一般,就像秋海棠刚刚哭过,揉着肿胀的红眼圈。那副伤心欲绝的模样,让我情不自禁黯然神伤,想起它另外两个名字——相思草、断肠花。
  秋海棠,我喜欢这与高远秋意浑然一体的植物。每当我去菜园打理它时,便会情不自禁想起那位与时光一起远去的李老伯,那样风雅智慧,旷达通透,在芸芸众生中确实难得一见。秋草荣枯,人生晚年,每个人都会触摸到生命的萧瑟秋意,能够抛弃一切功名利禄,甘愿过一种无欲无求的生活,就是对自己的解脱,此时解衣卸甲,归隐田园,活出一种心情和境界,是生命最好的去处。
  秋草枯,海棠红。偏于菜园一隅的秋海棠,静静地绽蕾吐芳,临风燃烧,晚霞如画。